老同事陈主任来的时候,老刘正躺在椅子上打盹。
“老刘,那小子啥时候回?”
“后天就回来了,唉,盼啊盼了三年,突然说要回来,这心里七上八下的。”老刘眯着眼,继续躺在椅子上,头天晚上几乎整宿没睡,趁着下晌补补。
“那事,一直没跟他说?”陈主任点上烟,小声问。
“不说不说。这辈子都不说。”老刘睁开眼,眼里除了血丝就是迷茫。
“你啊,现在那小子大了,也该让他知道了。”陈主任站起来,边溜达边看着冰柜里的袋装冻品,“上个月咱们厂又推出了两种新品,抽空找人送过来。”
陈主任离开了,老刘继续打盹,脑子里却不听使唤地浮现出二十五年前那个中午……
那天,老刘的儿子鑫鑫两周岁,他请亲朋好友聚餐,酒足饭饱后,老刘骑着自行车,大梁上载着鑫鑫,后座上驮着鑫鑫妈,沿着老公路边骑边唱。那辆货车歪歪扭扭冲向他们时,老刘嗓子里哼着的歌瞬间跑了调,只不过一秒钟的功夫,老婆被侧歪的车厢砸进车底,儿子被撞飞到沟里,而他自己使出全部的力气也抽不出被车厢压住的右腿。他大声喊救命,却发现车头里钻出一个黑瘦的男人,摇摇晃晃地走到老刘身边,看了看,浑身打起了哆嗦。
老刘顾不上自己的腿,一遍遍央求:“快救救我儿子,求你,救救我儿子!”
黑瘦男人的裤子已经湿透,他跌跌撞撞倒退了几步,转身就跑,没跑几步又狠狠摔了一跤,爬起来再跑。老刘喊破喉咙,也没能喊回那个逃跑的身影,隐隐约约,却听到驾驶室传出婴儿的哭声……
“你就是我的鑫鑫……”老刘泪眼模糊了,二十五年,他没有再娶,一条独腿,靠卖烤鸡背、外贸产品,把孩子养大,他想等一个答案,可是随着时间流逝,他觉得,这个孩子,就是他的儿子,就是他的鑫鑫。他又有点担心,担心突然有一天,有人告诉他儿子的爸爸不是一个姓刘的独腿男人,而是一个黑黑的瘦子……
儿子回来时已经快中午了,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堆满了半个客厅。
儿媳妇对老刘的独腿没有任何惊讶,反而把不到两岁的小家伙抱到老刘身边,爷爷长爷爷短地教他。小家伙不认生,拍打着老刘的空裤管好奇地看着,老刘便只笑:“爷爷是独腿超人,哈哈!”
晚餐是儿子做的,他硬是不肯让老刘下厨。餐桌上破天荒摆上了烤鸡背和几道外贸食品。儿子指着烤鸡背对媳妇说:“好好尝尝,我爸就是用这些把我养大的!”
老刘嘿嘿笑着,顾不上擦眼角流下来的眼泪。
老刘家儿媳妇要回来了,这可成了老刘家楼上楼下左邻右舍人见人问的新鲜事。
老刘家娶儿媳妇三年了,说是娶了,其实这媳妇老刘一次都没见过,只是三年前在上海工作的儿子跟他打了个电话,说是要结婚了,媳妇是上海本地人,这突然急着结婚,据说是不小心怀了身孕。
老刘可是乐翻了。
本来儿子高中毕业考到上海去,他还担心这担心那,最担心的就是自家的经济情况会连累儿子。没想到儿子从入大学门,除了头一年问他零星要点生活费,这后来都靠自己打工应付。如今儿子从上海找了媳妇,而且马上要让他抱孙子,老刘这心里就像塞了几只地鼠,这只钻出来嘿嘿两声,那只又探出脑袋哈哈几下,满心里都是欢笑声了。
老刘一合计,东拼西凑,在市区一新开盘小区付了首付,还专门到小区幼儿园溜了一圈,脑子里已经开始放映:他牵着小家伙的手,把他送进幼儿园,小家伙回头冲他挥挥手,咧嘴一笑……老刘便忍不住笑了。他应承着等儿媳妇上门,再给买车,红包也包好了,老刘把家底一划拉,包了六千六,就盼着这小两口的日子能顺顺利利。
谁也不曾想,这一晃快三年,儿子一次也没回来过。老刘听着电话那头孙子奶声奶气甜到爆的“爷爷”,恨不得变成一阵风飞了去——为嘛变成风不变成鸟?变成风,儿媳妇和孙子看不见他,也就看不见他那条断腿了嘛!
已近中午。
不知道是自己心不在焉无心招揽的缘故,还是今天财运不佳,一上午就卖了两袋鸡翅根一包火腿肠,鲜烤鸡背已经出炉,香味沿着巷子飘出老远。
老刘有点愣,他盯着门口白色牌子上鲜红的大字“外贸滋味,博远尽美”,心里像被老鼠盗了,又空又乱。
外贸对于老刘,是根深蒂固的,连做梦都是鸡架子味。
老刘结婚前就进了外贸,干了三年,工作顺利,上下和睦,_不逆。随着儿子的出生,老刘感觉生活就像一朵绽放的金盏菊,灿烂中淡香怡人。儿子两周岁那天中午,老刘宴请亲友,喝得迷迷糊糊,在饭店门口的大路上,一条腿硬生生给货车压断了。老刘的“金盏菊”从那年彻底变成了“烤鸡背”。
“外贸滋味”从原来的3平米小摊,靠着老刘那一条腿跳来跳去,跳到现在的一百多平店铺。从原来的主营烤鸡背,到现在的生鲜、速冻应有尽有,从原来的一个人单干,到现在的八名员工,线上线下,全国派送。
别人都说瘸腿老刘是个能人,而在老刘心里,再怎么能,只要儿子不点头,全盘否定。
儿子不喜欢老刘的小店,也不喜欢吃小店里的东西。外贸的鲜烤鸡背出炉时的香味一般人难以抵挡,总是引得路人停下脚步深深嗅上两口,儿子却不,有时候老刘带回家一些外贸新品,做给儿子吃,儿子也皱着眉头,好像他眼前摆着的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。
儿子刚上初中那年,来店里找老刘要家门钥匙,邻家店铺大娘的大嗓门一喊,“哎呀,瘸腿的儿子都这么高了!”左邻右舍都探头出来瞧,好像瘸腿没了那条腿,就不应该有儿子!打那以后,这“外贸滋味”再没见过儿子的身影。
儿子终于要回来了,老刘满脑子都是些陈年旧事。
老刘的一条裤管是空的,这是儿子心里的梗。
别人的爸爸无所不能,老刘只会烤鸡背;别人的爸爸给儿子当大马,老刘只能给儿子当沙发;别人的爸爸扛着儿子转圈,老刘顶多一手拉着儿子的手,以拐杖为支点,单腿跳。儿子上三年级时,有天数学老师讲圆,认识圆规,班里同学指着他喊:他爸,他爸就像个圆规。全班的大笑声像一场暴雨,把儿子心头对爸爸仅有的一点温热浇得干干净净。
儿子结婚后一直不肯回家,老刘知道,跟他的空裤管有很大关系。这回打电话确定了归期,老刘那颗盼了三年激动了三年的心却一直悬着。
“那个墙角,再擦擦,再擦擦……”
“那张黑白老照片摘下来……”
“窗帘洗好了,别忘了挂上……”
“这身衣服,不穿了,怎么洗也带一股烤鸡背味……”
“这一头白发,抽空买瓶染发膏抹抹……”
老刘半夜还在屋里转来转去,眼瞅着表针转了一圈又一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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